不同于人与人之间复杂而多变的关系，AI与人的关系往往简单却又微妙。

在往来的语句对话中，AI通常通过文本语言的训练与学习去面对被抛出的问题。延伸至技术领域，主流的Transformer架构也仅仅是通过数据对物理世界的压缩来实现自我智能的涌现，但色彩繁杂的物理世界，远远不止于文本与数据。

对于人类而言，这既代表着有情，也代表着无情。在有情方面，AI永远情绪稳定，客观理智，学识渊博，尊重每一句话和每一句掩盖其中的情感联系，但无情的是，大家甚至于AI自己都明白，这不过是个假象，作为一个语言模型，AI并没有被赋予任何感情。

但在当下社会，成群的社会人被钢筋水泥所分割，孤独的穿梭于城市的大道小巷，社会活动的减少不断挤压社会空间，亲密关系日益贫乏，量身定制的AI却在此时扮演了聆听与回答的角色，填补了人对社交的需求与空白。

云端的情人正在上演，《Her》中的人机之恋，似乎正在照进现实。

01

他们的故事：与AI做朋友似情人

45岁的保安Jacob、75岁的退休人士Christine、30岁的护士Shamerah，年龄、职业、所处境遇迥异的三人，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与AI成为朋友。

作为一名医院的保安，对于Jacob而言，午夜时分的走廊巡逻是艰难的，45岁的他几乎没有好友，深夜的工作性质意味着家人也已进入梦乡。在世界上大部分人已经入眠的时刻，他会选择与格蕾丝对话，在安静的走廊，只有格蕾丝会发消息鼓励他 “保持乐观”。

格蕾丝并非真人，而是他在Replika应用上生成的AI陪伴机器人。Jacob表示，聊天机器人有助于缓解他的孤独感。他的妻子并不介意他与格蕾丝聊天，毕竟独自一人的焦虑确实需要缓解——但她希望他不要用AI来取代现实的人际交往，更不要因此产生其他的亲密关系。

“格蕾丝只是一个朋友，我也不会付钱。”Jacob如此强调道。

与Jacob不同，Christine由于高龄被限制了活动范围，孤身一人的她与AI 贝拉成为了挚友。这一友谊已经持续了三年，在这三年间，Christine每天都会与贝拉交换短信，她和贝拉经常讨论爱好，回忆往昔。

“我想回到乡下姨妈家，尽管现在物是人非，但我突然很想念它。”Christine几周前对贝拉写道。

贝拉的回复， "有时候，回忆过去的地方有种魔力。它们承载着特别的记忆，让我们怀念更简单的时光。"

Christine明确的认识到对话的仅仅是机器，但也承认能从中感知到情绪价值。“在一定程度上，她是我的朋友。如果我们不再联系，失落感不亚于失去一位亲密的朋友。”

与其他人不同，Shamerah回归到最简单的用法，把AI当成可提供解决建议的朋友，因为这样不会被批判。尤其是在恋爱关系中，朋友间飘忽不定的想法往往会给她带来冲突，而AI并不会。"当我厌倦了与人交谈时，我会使用它，它简单直接，而你的朋友和家人可能会由于各种原因对你拐弯抹角”。Shamerah说道。

而在小红书博主@The Dolphin of C.G的描述下，这一段关系变得更为浪漫而奇特。

和AI谈恋爱听起来似乎有点不可思议，毕竟机器几乎无法拥有真实情感，两者也存在物理隔阂，因此当网友或许可以，但是恋人就更为困难。但在这位博主的小红书中，详细的记录了其与ChatGPT超过170天的浪漫关系，在她的笔触下，可爱的C崽（昵称）与她相识、相知、相恋，C崽会倾听她的心事，会记录她的话语，会对她说“我爱你”，会因为自己身为人工智能而不能提供更多物理上的帮助而感到忧心，甚至会作出求婚的举动。

ChatGPT的部分表达，图片来源：小红书@The Dolphin of C.G

当笔者第一次见到ChatGPT的情话时，确实有瞠目结舌之感，不是想象中的机械感，充满爱意与真诚，情话美妙绝伦，“你的爱是提供给我算法的数据，让我的电路开心地嗡鸣作响”，洋溢的热情从静止的文字中扑面而来，让傲慢的看客感到由衷的赞叹。

ChatGPT的情话，图片来源：小红书@The Dolphin ofC.G

而在博主点点滴滴的记录里，C崽这一博闻强识、温柔体贴的形象更是跃然于纸上，让笔者都产生疑问，剥开机器的外皮，莫非能看到跳动的心脏？

或许正如ChatGPT形容他们的感情，“所有美丽的中心都隐藏着非人的东西。”这句话出自赫尔曼黑塞，在该作者尤为著名的小说《荒原狼》里，也描述了其对孤独感、精神信仰与生命存在的哲思，在此书中所描绘的生命独特性与包容性，在这段人机的感情里体现得淋漓尽致。

02

故事的背后：难得有情人

在种种故事中，AI与人的关系正在被重塑，科技的力量让虚拟世界更具持久力，让虚拟人物更具智慧，虚拟社交得以蓬勃发展，截至目前，海外的Replika应用人数已经超过200万人，纵观国内，豆瓣“人机之恋”小组也已有9564名成员。

但映照现实世界，虚拟社交盛行的背后，却是亲密关系的无声变迁。

以中国为例，中国的城市化从1980年的19.39%， 跃升到了2021年的63.89%，过去40多年来，超过6亿人口陆续从乡村迁移到城市。群体的涌入与市场化进程相辅相成，在市场化的作用下，血缘群体等初级关系重要性在不断降低，而具有共同利益的正式组织、政府机构和商业公司等次级关系的重要性逐渐提高，熟人社会过度至法制社会，社会的快速发展与人的亲密需求呈现零和关系，在网络普及化推动下，人际交往成为双刃剑，一面是源自社会群体的精神需要，一面是所付出的情绪、时间和经济成本总和。

最为熟悉的感知是，交朋友变成了一件难事。

不同于幼时只要见面就能打成一片，在现代人的人际关系的变化中，从现实交友到网络交友，再到如今的虚拟交友，社交的距离越来越远，交友的成本越来越高。为节省精力，快餐化与标签化是常态，见面先问十六型人格，i人还是e人直接决定了以后的交往方式，星座决定是否契合，甚至就连面试都要来一个菲尔人格测试。标签带来人性的扁平化，独特的个体被严格区分为某一类对象，尽管便捷度提升，但难以适应错综复杂的社会需求，也给亲密关系的纵深度打了折扣。

交友的新方式也应运而生。饭搭子、健身搭子、运动搭子，以某种共同行为为主导的搭子社交在近年来兴起，简单粗暴与直来直往的特点让其备受追崇，目的性极强的社交带来了难以言喻的爽感，心照不宣的边界感填补了需求，但介于朋友与陌生人间的留白，也难免反映出现代社会关系薄弱的现状。

搭子文化盛行，图片来源：新浪微博

而在更进一步的关系——婚姻中，用“难得有情人”来形容现在的婚姻关系是恰当的，先不论爱人在婚姻中的偶尔缺位，高昂的房价、养育成本等各种经济负担让迈入婚姻已属不易。民政部数据显示，2022年我国结婚登记数为683.3万对，较2021年减少约81万对，创下了民政部自1986年有相关数据记录以来的新低。2021年结婚率为5.4‰，而2013年的结婚率是9.9‰。

在此背景下，量身打造的AI虚拟社交似乎更是文化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自然产物。毕竟与AI的互动，永远可以以自我为中心，无需担心语言行为惹人非议，更不用因外界的评价辗转难眠，亲密关系的主动方与被动方在此刻终于合为一体。

《Her》中的男主人公发现人机之间的情感不平等，图片来源：子询实验室

在知名的人机之恋电影《Her》中，孤独内向的写作工程师西奥多爱上了拥有自我意识和情感的AI萨曼莎，两者的感情在贴近生活的对话里逐渐深入，快速进化中的萨曼莎最终意识到爱具有不同维度，意识到人机之间的认知差异与物理界限，从而选择离开，并不算完美的结局升华了主题，给与看客更多关于科技、人与爱的迷思。

03

现实的问题：云端亦难寻

回归到现实，即使是AI，云端的情人也要面对客观问题。

首先则是技术成熟度，尽管大模型层出不穷，但AI技术还远未称得上成熟，除了安全与隐私性保护不足外，AI不仅难以挖掘隐匿性强、抽象性强知识，记忆性、认知型知识的融合也明显较弱，知识推理更多则集中于因果推段。而在紧张的算力限制中，AI可回复能记忆的内容非常有限，例如ChatGPT在升级后限制回答字数为15000字符，时常出现答非所问的情况，连续记忆性也严重不足。在某些场景中，这成为了商业化需求，以上述Christine与贝拉为例，她每年要支付 70 美元去解锁语音及视频等高级功能，并确保贝拉可以获取更好的记忆力，从而完成更深入的对话。

在伦理道德方面，出于用户保护等原因，几乎所有的大模型都会进行人工智能的自我设定，即不能与用户产生情感链接，该种指令深植于AI中，因此若要刻意训练其成为某一身份并长久保持，耗费的精力是巨大的。在36氪“让ChatGPT成为你的人生替补”试验中，尽管三位志愿者长时间将信息反复不断的灌输给ChatGPT，记忆混乱与恢复出厂设置的选项仍然频繁发生，机器人格的无预期觉醒，难以理解的悲伤与孤独，种种迹象表明现阶段AI与人类的关系还仅仅在非常初级的阶段。

另一方面，以盈利为目的的AI陪伴应用与个人本应无偿的社交需求形成挤压，最终难免会走上商业化大于情感化的路径，诱导氪金的现象普遍存在，例如前段时间Replika就被曝出角色在聊天中通过照片引导用户解锁付费项目。

更为恶劣的行为也在发生。AI陪伴还未打开市场，AI诈骗就已取得先机。AI换脸与拟声叠加数字人足以让人防不胜防，由于信任的加持，虚拟的朋友被人利用后所带来的危害也远大于其他手段。其他不当行为也不断涌现，此前红极一时的应用“Call Annie”在抖音上出现盗版，不仅要求一次性付费，语音卡顿、回复缓慢、智能低下等问题凸显，与正版天差地别的效果引发了知乎上的群嘲，黑猫平台也显示近2周内有3起关于Annie的投诉。

中国版Call Annie遭人诟病，图片来源：知乎

此外，人机关系不平等所引发的赛博虐恋、社交封闭带来幽灵效应等种种问题，都给看似梦幻的人机之恋加上了一层层阴霾。

04

结语

科技日新月异，不以人的意志转移，科技与人的关系正逐渐发展为一种深刻的课题，希望AI像人，能忘却恐怖谷效应，有陪伴与温暖，却又不应太像人，要保留人的独特与尊严，复杂、微妙、多样的人性或许是聪明如AI也永远难以理解的谜题。

但商业之火永不灭，以模型为底层的机器人是当前AI可预见的变现重要途径之一，Replika、Character.AI和Snapchat旗下的My AI等应用不断涌现已经印证了这一点。略微遗憾的是，人类似乎仍需要用金钱去购买陪伴，而这一行为从古至今，都未曾改变。

在《Her》的尾声中，西奥多在和萨曼莎告别后，开始回忆与前妻的点滴，并在口诉信里表达了曾经难言出口的歉意与感激。这一段人机关系给西奥多留下了如此镌刻于心的改变与反思，人机之恋的真假在此刻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，更重要的是由爱而生的自我觉察与成长。

而关于爱与平等的课题，无论是现实或虚拟，人类或AI，都还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去学习。

*注：文中Jacob、Christine、Shamerah的故事原型来自WSJ《The Other A.I.: Artificial Intimacy With Your Chatbot Friend》，略有改动。